那时，大学熄灯之后，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关于自己的身体和某个男生带给我们荷尔蒙一样的震撼。白小美不参予我们的讨论，把头闷在被子里，撇清似的和我们划清界限。我脚蹬着上铺的床板，晃她。我说白小美，你别装蒜了。你就不想呀。哈哈哈。黑暗里配合的大笑，有时会激怒白小美，她从上铺直通通地戳到地上，像一根冻僵了的葱，立在寝室中央。有时，她干脆裹起自己的被褥，径自去她隔壁老乡的寝室住。
白小美走了，我们的夜聊也就偃旗息鼓了。换成听文艺台的一档“今夜不寂寞”的性广播栏目。我们都很喜欢那个男主持人寒冰。听众打进热线电话，无论提出多么难堪的问题，寒冰都能迎刃而解，而且语言机智幽默。在夜晚的静谧时光中，寒冰会让我们有很多想象和猜测。我有时是听着寒冰的广播睡着的。第二天醒来，耳机塞得耳膜发胀。我发动班里的女生给寒冰写信，这样我们就可以集体参加文艺台的年终贺岁晚会，也可以见到自己心仪的主持人。
白小美也写了。信装在信封里，用浆糊糊死了，不让我们看。年底，一干浩浩荡荡的班底步行到4站路以外的省文艺广播电台。那一天，像是我们的节日，又像是小学生集体徒步走木栈道。我把同学们设计的一面班旗交给白小美负责，她就一路举着，独树一帜的英雄会师形象。
晚会是热闹。可寒冰的形象真是让人心寒如冰。那么矮，只有1.5米的个子，其貌不扬。他与我们想象中的寒冰简直天壤之别。我感觉同学们的气场一下子就没了。大家闷闷地不发一言，只是上台被动地合唱了《同一首歌》。白小美给我们打的拍子，双手挥舞的幅度像指挥一部庞大的交响乐。
回来之后，对电台主持人的向往完全幻灭。我们甚至因爱转恨，恨一切好听的声音，它就像童话里巫婆手中举着的诱惑饥饿的红苹果，看一眼就会中毒。
熄灯之后，我们依旧每晚夜聊，嘴上的功夫而已，谁也没真正地置身于一场恋爱。白小美仍然不参与我们的胡说八道。她买了一副日本原装的索尼耳机，一天到晚地塞着耳朵听英语，用功极了。我们都以为她要考研，以她那样的沉默性格，日后在高校里做做学问倒也蛮好。 大三，我们陆续找了看起来还不错的男生谈情说爱。到了夜里，反而不愿意勾兑那些大胆话题了。寝室里静悄悄的。这时候，做一个淑女就等同于有一个好出身。换言之，就等于你还是个处女。我们心照不宣地各自打扮成淑女的样子，出去和男生约会。
谁也没顾上留意白小美在忙什么，我们忽略了她。等发现她的床铺都空了的时候，白小美已经离开学校回老家了。辅导员告诉我们她退学了。之后不久，我们收到白小美写来的一封信，说她的父母在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她回乡下了。让我们不要惦念她，各自珍重。寥寥的几行字，真不敢相信。白小美就这样结婚了？做新娘了？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有人说大四是青春的一次集体失恋。不建立在柴米油盐上的爱情是很难立足并长久的。因为不喜欢上大学所在的城市，终年潮湿阴冷。我和男朋友迅疾分了手，回了青岛，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在临海的20层大楼的一角，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海水正蓝。微漾出的浪花一层层地漫卷西风，鼓荡着哥特式格调的风情与浪漫。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白小美会走进我的办公间。她背着一个大包，说是路过有我的城市就想过来看看我，也看看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海。几年不见，我们都多少有点见老。那些青春无边的美好夜晚，水草一样飘浮心头。我们俩都有些感慨。傍晚，在一家临海的小酒馆里，白小美要了几听啤酒，我俩边喝边往不远处的沙滩走。沁凉的海风直吹过来，吹透了单薄的衣裙，也吹散了漫天聚首的云彩。白小美突然说，“雪凝，你怎么不问我是因为什么离开的学校？”我一愣怔。
“我怀了寒冰的孩子。那时候真傻，每天戴着耳机听他的节目。我以为他会娶我，爱我一生一世的……后来，知道不可能了。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很快地嫁了过去，趁肚子还没隆起来。那个男人，比我大十多岁，离异的。”
寒冰，已然遥远而陌生的两个字，忽然劈脸砸过来，让我没有防备。更没有防备的是，传统、做事一根筋、连听一个黄段子都会跟我们急赤白脸的白小美，也裹挟其间。寒冰曾经是我们的一个梦，可见到现实中的寒冰，我们就惊魂梦醒了。想不到白小美却把这个梦酿成一杯苦酒硬吞了下去。被伤了心又不甘心这样过下去的白小美现在又恢复了单身，一个人带着她和寒冰共同的孩子……
海水的气味，据说与眼泪的气味是相似的。那一晚，我好像闻到白小美飞在风里的眼泪的味道，又涩又咸。我们的青春，“傻大姐”一样的青春，被幻想和体验轮翻推着往前走。渴望爱抚，却又分辨不清爱抚与真情之间，究竟隔着什么。所以，那些伪饰的掺杂了欲望的爱抚，常常披着一张真情的皮，跑来惶惑我们年轻的心。想起我们都喜欢的张艾嘉的《爱的代价》——“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在经历过青春分娩一样的创痛之后，我想我们才能真正地在心里成长，壮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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