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妹从小叫妈妈，喜欢在前边加个“拙”或者是“笨”字。妈妈听了从来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妈妈就是拙笨呀！”
其实，妈妈长得非常秀丽，白嫩的田字脸，杏核似的眼睛又黑又亮，小巧玲珑的身材，清脆悦耳的笑声，而且妈妈还很聪明。她１６岁初中刚刚毕业，就被县医院挑选去当会计。别看她年龄小，可工作干得有板有眼儿，账目从来不出一点差错，常常受到领导的表扬。
曾记得，我小时候溜到妈妈办公室玩，常趴在桌子上看妈妈打算盘。妈妈灵巧的手指，在算盘上有节奏地跳动。听着劈里啪啦的响声，妈妈似乎是在钢琴上演奏一支悠扬动听的乐曲。我看得简直入了迷，脱口说：“妈妈，你打得真好！”
妈妈参加全县珠算比赛，一举夺魁。那天，我也随妈妈去“观摩”，算是啦啦队给妈妈呐喊助威。妈妈可真是大出风头，她能两只手同时打两个算盘，而且两个算盘上的数字丝毫不差。观众都惊叹不已，热烈鼓掌，我的小手也拍红了。妈妈胸前戴着大红花，喜气洋洋地站在领奖台上。我挣脱了一个阿姨的怀抱，不顾一切跑上台，嚷着要妈妈把大红花给我戴上神气神气。妈妈只好把大红花给我戴上，又亲昵地拍了我一下说：“淘气鬼！”
妈妈确实不拙也不笨，那么我同妹妹为啥戏谑地称她是“拙妈妈”、“笨妈妈”呢？
妈妈的上边有几个哥哥，从小姥姥将这个独女视为掌上明珠，可以说顶在头上怕跌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无论是田间还是啥家务活也从不让妈妈沾手，妈妈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小姐生活。姥姥这么溺爱妈妈并不是一件好事。妈妈参加工作，就像小雏鸡刚刚离开了老母鸡，生活自理能力极差，连自己的衣服都不会洗。星期天，她背着大包小包逃难似的回到家里。姥姥累死累活地洗上一上午，嗔怪妈妈说：“你那么大的闺女怎么拙得连衣服都不会洗？”妈妈哧的一声笑了说：“你没教我呀！”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妈妈巧，闺女拙。”
姥爷因病去世了，妈妈租了一间民房，同姥姥相依为命住了下来。自从姥姥来到妈妈身边，妈妈又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一日三餐和洗洗补补全由姥姥包了。要说姥姥是妈妈请来的“高级保姆”一点也不过分。
后来，妈妈结婚了，接连生下我和妹妹，姥姥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一天到晚不得闲。常常深更半夜的，姥姥还戴着老花镜，一双“三寸金莲”用力地踏着缝纫机。哒哒的响声似催眠曲，我和妹妹在妈妈的怀抱里甜甜地入睡了……
我８岁那年，姥姥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了，妈妈悲痛万分，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了姥姥，家里家外都得妈妈操持了。有一次，我和妹妹参加学校六一儿童节举行的运动会，老师要求运动员必须穿短裤，妈妈对剪裁和缝纫是一窍不通，不知转了几个圈，才厚着脸皮求一位阿姨给剪裁成两条短裤。下班后，妈妈兴冲冲回家坐在缝纫机前缝起来。我和妹妹从来没见过妈妈缝过啥，好奇地凑到跟前，睁大眼睛瞄着妈妈的一举一动。然而，妈妈翻来覆去不知如何缝法，焦急得脸上淌着汗。我急切地说：“妈，你快缝呀！”妹妹也说：“妈，你快缝，明天我要穿呢！”
妈妈喘口粗气，沮丧地说：“孩子，妈的手太拙，缝不到一块了，这可怎么办呀？”我一听忍不住哭了，说：“妈妈你真拙呀！”妹妹也哭着说：“妈妈你真拙呀！”
妈妈也泪如泉涌，喃喃地说：“要是你姥姥活着就不用愁了……唉，都是你姥姥把我娇惯得现在啥也不会……”
门吱扭一声开了，在法院工作的爸爸风尘仆仆地回家来了，见我们哭哭啼啼的，诧异地问发生了啥事。妈妈直抹泪水，啥也不说。我急忙说：“拙妈妈不会缝短裤！”妹妹接着说：“笨妈妈不会缝短裤！”爸爸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们就为这芝麻大的事哭呀！我上楼请宫老师来帮帮忙，啥问题也解决了。”妈妈犹疑着说：“这么晚了，咱别去麻烦人家！”我一听急红了眼说：“今天晚上如果不把短裤缝出来，明天我和妹妹穿什么呢？”妈妈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很少求人，看来今晚不求人是没有别的咒念了。
宫老师坐下来，双脚有节奏地踏着缝纫机，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两条短裤缝好了。我同妹妹争先恐后地穿上了，欢喜地跳了跳说：“明天，我参加运动会一定拿第一名，感谢宫老师！”宫老师说：“应该感谢你妈妈。”我脖子一扭说：“我才不感谢拙妈妈呢！”妹妹随之起哄说：“我也不感谢笨妈妈！”妈妈尴尬地笑着说：“妈妈是又拙又笨的，没有脸接受你们的感谢。”
妈妈对她的本职工作，是又认真又仔细。有一次结账，深更半夜才疲惫不堪地回来。爸爸问是怎么回事，妈妈说结账还差一分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来。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妈妈真笨，差一分钱还算到深更半夜，你从口袋里拿出一分钱垫上谁也不知道，早回家了。”妹妹也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妈妈是够笨的……”爸爸哈哈大笑，拍了我一下说：“你们懂什么，你妈妈对工作是一丝不苟，不然怎么年年当先进工作者呢！”
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坐在账桌前就来精神，眼睛一见账本就发亮，手一碰算盘就痒起来。可是，她一坐在缝纫机前就像掉了魂，缝衣服没精打采的。有一次，爸爸裤子上的一个口袋破了个洞，要求妈妈给补补，对一般女人来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可是妈妈一拿起裤子就为难，翻来覆去，也下不了针，还自言自语：“这口袋怎么会破呢？”
第二天早晨，爸爸穿裤子时，先翻出口袋看了看，冷着脸对妈妈说：“看看你把口袋补成了啥样子？”我凑上前瞧了瞧，一块巴掌大的布，歪歪斜斜地补上了，像是贴着一张狗皮膏药，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妈妈红着脸对爸爸说：“你觉得我补得不像样子，干脆撕下来吧！”爸爸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穿上裤子上班去了。
妹妹向妈妈扮个鬼脸说：“笨妈妈哟……”
爸爸穿的袜子破了，露出一个脚趾，妹妹说：“一定是这个脚趾在里边闷得慌，拱出来透透气。”爸爸笑着脱下袜子，让妈妈补一补。
妈妈拿着爸爸的袜子发了老半天呆，好像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她手里捏的针似有千斤重，失去了一手记账、一手打算盘的潇洒风采。我和妹妹边做作业，边探头探脑悄悄瞟几眼。妈妈有点恼羞成怒，挥挥手说：“小兔崽子看妈妈的笑话呀，滚一边去！”
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妈妈吭哧吭哧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把袜子的破洞补好。
爸爸回家了，妈妈才磨磨蹭蹭把袜子拿出来。爸爸看了看，阴沉着脸，对妈妈说：“你自己看看，我穿你补成这样的袜子，下乡能脱鞋上老百姓的炕头吗？”
妈妈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说：“我……补了一上午，手指也被针刺破了几回……我实在是不会补袜子……”我望着妈妈说：“妈妈别哭了！”又对爸爸说：“不许你说妈妈，我看那袜子补得挺好的！”妹妹也机灵地说：“是呀，妈妈补的袜子我看很漂亮嘛！”爸爸无声地笑笑说：“经你们这么一说，我看你妈补的袜子挺好的，我穿就是了！”爸爸穿上袜子出去了，妈妈望着爸爸远去的身影，哧哧地笑了。
我留心观察，爸爸以后再没穿妈妈补的那双袜子。妹妹向我透露，爸爸把那双袜子扔了，又买了一双新袜子穿上了。不过以后，爸爸和我还有妹妹再也不用妈妈补袜子了。有时妈妈惋惜地说：“我要是手不拙，该能省下多少钱啊！”
岁月如水，我和妹妹都长大参加了工作，没有吃闲饭的，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无论穿什么都是花钱买来，再也不用“拙妈妈”“笨妈妈”缝补什么了。那台蜜蜂牌缝纫机放在墙角，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似乎被拙妈妈遗忘了。
如今，拙妈妈已经退休，并且当上了奶奶和姥姥。我们当着下一代的面不能再叫她“拙妈妈”“笨妈妈”了。有一天，我爱人回家说，她同事的婆婆手真巧，给孙子缝衣服，还织毛线帽子，可漂亮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妈妈坐不住了，觉得儿媳是要求她给孙女缝衣织帽呢。
于是，妈妈把几年不用的缝纫机抹得干干净净，又去供销社买了一块花布，不知从谁家找来一件衣服当样板，便照着葫芦画瓢剪裁，接着又哒哒地缝起来。妈妈躲在里屋把门关得紧紧，谢绝任何人“参观和指导”。爸爸和我还有妹妹都知道妈妈的技术水平，然而谁也不好意思给妈妈泼凉水。
妈妈经过一场拼搏，终于把衣服缝出来了，兴奋地对我女儿说：“小春，来试试奶奶缝的衣服好不好？”女儿高兴地蹦起来，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过去。妈妈给她穿上一只袖子，可是另一只袖子怎么也穿不上去。我爱人沉不住气，上前一看发现了问题：“妈妈，你缝的衣服又小又窄，小春都七八岁了哪能穿？这衣服给三岁的孩子穿还差不多！”女儿哇的一声哭了，说：“奶奶的手真拙，缝的什么衣服呀？”
妈妈一怔，脸刷地红了，说：“我年轻时是拙妈妈笨妈妈，现在年老了，不想当拙奶奶笨奶奶。过去整天忙工作，没有心思干好家务活，现在我退休了，要专心学学针线活。我就不信，女人干的活我学不会！”
妈妈采取了“走出去拜师，请进来指导”的办法，再加上“勤学苦练”，终于能给孙女和外孙缝衣服织帽子了。他们穿上妈妈的“杰作”，一个说：“奶奶的手真巧！”一个说：“姥姥的手真巧！”妈妈高兴地笑起来说：“巧谈不上，我只要手不拙就知足了！”
去年８月，妈妈过生日，家里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当我们一齐唱完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后，一齐喊：“巧妈妈！”只有一个人没有喊，你猜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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