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有着怎么样的母亲，那份母爱却是无可替代的。
在预约门诊时间，她悄悄地进门，微微一笑，又默默地跟着我走上楼梯。坐在我对面的她眼圈红红的，像是忍不住要流出泪来。一个美丽的少女，或许又带来了一个忧伤的心情故事。
费小姐今年２０岁，自从五年前母亲自杀去世后，父女相依为命时起，她就结束了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代。最近一个时期，她白天精神恍惚，夜间难以入睡。一旦入睡又噩梦不止，心情烦躁极了。四年以前，她也曾遭遇过如此状态，只不过很快就过去了。而这一次，紧张焦虑的心情不但持续时间长，而且内心非常恐惧，生怕自己会像母亲一样，由于极度的忧郁而走上绝路。
但是，我必须很清楚地知道，她的母亲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自杀身亡的，这对于心理咨询与治疗是个关键。
费小姐的眼泪这次是真的落下来了。往事不堪回首。五年前，母亲普查身体，查出她患有性病，顿时石破天惊，人声鼎沸在人们的眼中，这位母亲一直是贤淑的良家妇女。
父亲闻讯后，立即领着女儿去医院体检，结果父女俩均无性病感染。父亲稍微心安，但是，他却难以饶恕妻子的过错。
母亲准备“坦白”所有的秘密。可话未说完，父亲已经无法忍受，咆哮着跳起，大叫“从此不许你再碰一下女儿的身体”，并且让母亲睡在客厅里不许走进卧室，然后坚决要求离婚。父亲的愤怒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是那样保守传统的一个人，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母亲终日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的过道里发呆。她虽不愿离婚，却无法为自己辩护。她也许有许多不愿离去的理由，最大的理由就是舍不下女儿。从那以后，母亲情绪大变，不思吃喝，日渐憔悴，晚上靠安眠药入睡。医生诊断为“抑郁症”，需住院治疗。父亲却认为这全由其个人观念与意志所控制，纯属自作自受，不予理睬。母亲依旧被搁在过道里，任由病情日益恶化。
作为女儿，费小姐并未在母亲的伤口上雪上加霜。但是她对妈妈却不理不睬，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那天在经过客厅的时候，妈妈拉住了她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沓钱，送到她的手中，说：“这点钱，你拿着用吧。”没想到女儿却迟疑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摇摇头，又把钱扔在了妈妈的枕头边。
望着女儿漠然的脸色，妈妈没有再坚持，却也没有流露出对女儿的不满。
其实，那天的拒绝令费小姐的心好痛啊，但是她的心里却仍然充满对母亲的责难。她怨恨妈妈使他们父女蒙羞。她心痛是因为妈妈曾是那样地爱她，做女儿的，既不能骂她也不想去安慰她，任凭母亲在痛苦中度日如年。
母亲终于住进了医院，她的身体实在差极了。他们父女只去探望了一次。就在那惟一的一次探望时，竟看见她与人有说有笑地在打牌，父女的心情更坏了：“你使我们终日悲苦，自己却在寻乐”其实，费小姐不知道，母亲的反常行为表明了母亲那时已下定了去死的决心，所以才会有把什么都放下的“潇洒”。
费小姐一脸迷惘地说：“令我很奇怪的是，母亲去世后的那一年里，我心中毫无感觉，整天埋头读书，成绩越来越好。火化那天，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过了一年后，我才重新回忆起母亲生病时痛苦万分、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悲惨境况。这情景一直缠着我，使我整日心惊胆战，连续了半个月之后，心情才归于平静。然而这次的噩梦却挥之不去，令我好害怕呀。”
费小姐的噩梦令她如此不安，是因为母亲的死与她大有关联。那时候，她假如能给母亲些许安慰，也许事情就不会如此悲惨。但她却没有勇气承认这个结论，所以她魂魄不安、紧张恐惧。她一直是排斥与压抑这种事实的，并不断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也为母亲开脱。她曾经想过“自己长大了是否也会干母亲那样的事呢那是说不准的。”然而，她同时又很无奈地想，母亲的行为确实是错了，像母亲那样活着，不如死去好，一了百了。
我对她说：“未必。”从法律与道德的角度看，母亲是错了，但是人未必全凭理性生活，从她个人情感或者特殊原因的角度，她或许有自己的理由和逻辑，至少，她罪不该死。倘若他们父女对她多些宽容、理解、安慰、原谅，事情就不会如此糟糕。母亲其实已经有忏悔之心。她还年轻，不到５０岁，她还有机会重新建立自己的后半生生活。可却因为亲人的不屑而终于使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而自杀身亡。
费小姐为什么会认为“母亲活着不如死了痛快”呢，是为了逃避内心的谴责。因为在母亲的生死关头，她不但没有拖她一把，却还在无意之中把母亲往死亡线推了一步。
让费小姐认识这种事实，正是对她的分析治疗。与其忍受逃避事实后内心矛盾焦虑的煎熬，还不如承受理性的批判。真的认可了这种事实，谁又能忍心责备一个少女按照世俗伦理的眼光要求自己的母亲，何况她也忍受了那样多的痛苦。
母亲去世后那一年，她心中的空白与茫然，便是因为亲情与道德的冲突带给她的巨大的痛苦致使她麻木。然而，她尚幼稚，毕竟还是世俗道德占了上风，那种对母亲的忏悔与同情被深深的压抑了。如今她逐渐成长，对世事人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她同时也反思自己当初行为的不合理性。因为，她的心中抑制不住地复燃了对母亲的深切的思念，而她的“心病”却产生于对思念生母的拒绝，于是她的心灵殿堂坍塌了。
那份亲情其实从来也没有消失过，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底，只是她不自觉而已。
无论谁有着怎么样的母亲，那份母爱却是无可替代的。
“我该怎么办呢”费小姐悲痛极了。
“只要你过得好，便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安慰。我敢说，你母亲在生前就不曾怨恨于你，如若可能，她的在天之灵现在还愿意呵护着你，这就是母亲的心。”
费小姐“哇”地哭出了声。也许她的心情会在满面泪水中更轻松一些。现在，她显然已经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自己。当她敢于深切地悼念母亲的时候，她的心病开始痊愈，她的人性也开始复苏，而不再被僵化的理念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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