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期 号：192
出版年月：2000年2月
栏 目：案例透析
标 题：空巢夜无眠
作 者：郭屹
编 辑：未名
关键 词：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自从孩子上大学走了以后，丁老师度过了许许多多这种折磨人的黑夜，整天地头疼头昏，记忆力也一天不如一天。刚刚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会儿就忘，倒是一些陈年往事却记忆犹新，甚至挥之不去，凭空给她添了更多的烦恼。黑夜沉沉，卧室里显得十分空灵，丁老师蜷缩在被窝内努力地和自己奔逸的思想搏斗。她越想让头脑安静下来，那些过去的事就越是一层层地涌动，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在她脑海闪回，使她全无招架之功，最后她只好听任思维驰骋。
年轻时，她可也算个有才有貌的淑女。大学时与高她两班的一位男同学共坠爱河，两情相许，日子过得像春风扑面似地令他们陶醉。毕业后又先后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工作。正当他俩谈婚论嫁设计爱巢的当口，组织上派人来找她男友谈话：“组织上调你去做保密工作，你从现在起就必须与丁××断绝一切关系。因为经过政审，她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劳燕分飞了。“文革”结束以后，当丁老师从受尽人格屈辱的生活中走出来时，她不仅年龄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而且在性格上也变得谨小慎微，少言寡语，只是在工作岗位上不显山不露水本分地干自己的事业。
８０年代初，在朋友的撮合下，她与现在的老伴喜结良缘。转年，高龄初产备受痛苦终得一子。丈夫的工作地点在远郊区，只有周末才能与妻儿相聚，丁老师只得一个人带着小孩子在宿舍、办公室、托儿所之间奔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孩子上小学以后，星期天她常领着孩子到市内参加各种为提高小学生特殊才能的培训班。这一来她更忙上加忙。万一碰上孩子头疼脑热生个病，丁老师就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到处找医生看病打针吃药，恨不得自己去替孩子生病才好。她带孩子那叫认真那叫辛苦，筒子楼里的老邻居都说这娘俩活的像一个人似的。后来，单位给她家在市内分了新房，全家就告别了居住多年的筒子楼。
去年夏天，孩子从一所重点中学毕业了，对她来说，孩子如能够上理想的大学是她前半生心血的回报。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只因生不逢时，受到了家庭出身不好的牵累，生活工作屡屡受挫，功不成名不就活得窝窝囊囊。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考上一所自己心仪已久的重点大学，一来给自己争口气，脸上有光；二来也圆了自己过去未能实现的上重点大学的梦。不料，高考的社会舆论压力，学校里多次模拟考试排名次，家长的喋喋不休都化做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使丁老师的儿子由于紧张恐惧而没能在考场上正常发挥，发榜之时，只收到本市一所一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妈妈不甘心这种后果，几经周折，决定让儿子重读高三，来年再考。不幸的是，今年高考发榜以后，儿子的成绩还不如去年，被录取到外地的一所院校。她顿时傻眼了，“真后悔呀，早知今日，还不如去年让孩子上本市的那所大学，好歹还在自己身边随时能照顾他呢”。
好几次，丁老师又动了让儿子放弃上这所大学的念头。只是在丈夫苦苦的劝说下，望着孩子那双失神的眼睛，她才违心地让孩子去了。夫妻俩把儿子送到学校。安排停当后，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返到自己家中。这时候的她心力交瘁，全身像散了架似地拾不起个儿来了，她想：“孩子不在的家还叫家吗”
一夜无眠，又加上在脑子里过了许多“电影”的丁老师在洗漱时抬头一望，吓了自己一跳。镜子里的她容颜憔悴，眼圈青黑，眼球上布着红色的细丝，头发枯干夹着不少白发。她叹了一口气，也无心仔细梳理，便踱了出来，踅进儿子住的那间小屋。
单人床上，叠放着儿子睡过的被子，好像随时还等待它的小主人回来。书柜里，放着一大摞中学课本和升学参考书。这些，都是孩子当时日夜读啃过的升学考试法宝啊。小书桌上，丁老师新近摆放了一个装有孩子半身照的像框。望着孩子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她骤然心痛不已，又一次翻腾起来：“我为什么让他走呢明年再考一次不行吗是我害了他这所学校不好，专业也不好，即使将来毕业了，也不会找到好工作……我还是叫他退学吧。他前些天来信说学校的饭不好吃，时间长了身体受得了吗”她又拉开衣柜，伸手摸摸孩子穿过的旧衣服，好像是触摸到孩子柔软的肌肤，衣服上好像还散发着孩子温暖的体味。过去，她几乎每天都要帮孩子整理并取拿这些衣服。外面的天气一阴一晴、一冷一暖，都牵动着为娘的心。“现在他离娘远行了，知道增减衣服吗感冒了怎么办生了病谁去照顾”她出神地望着那些衣服，希冀穿过这些衣服的那个毛小伙子突然又回到她身边。
扶着衣柜的门她喃喃自语：“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是我害了他让他退学，让他回家，让他明年再考一所本市的重点大学”她顿了顿脚，决定这么办了。
门铃响起，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见信封上儿子那稚拙的笔迹，她紧张得心都快不跳了。她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坐在沙发上慢慢地一字一字地看。
“爸妈：您们好吗经过一个多月的军训和入学教育，我现在已经度过刚入学时的不适应状态了。饭量也增加了。每天活动量很大也不觉得累。老师说，我现在学的这个专业与国计民生有很大关系，将来大有可为。当然要想学得好也不容易……因为我高考分数与其他同学相比还不错，暂时被任命为副班长，主要抓班上的学习工作。我在中学时什么社会工作也没做过，现在有这个机会，可得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能力了。我现在越来越不后悔对这所大学的选择了。班上的同学多数都和我一样，家不住在本市。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独生子女。通过入学教育和集体生活，我们好像一下子都找到成人的感觉啦，大家都想独立地去生活去学习。我觉得我也长大了。我会在各方面努力去做好。你们就放心吧”
这一行行字像排炮一般射进丁老师的心，把她刚刚做出的让孩子马上退学的决定轰了个粉碎。她手扶着头，颓然跌靠在沙发背上。这一刻她头脑全乱了，“他长大了他不回来了。他已经找到成人的感觉了。他要做他自己想干的事去了。他不再是依偎在我身边朝夕相伴的小毛头了可我该怎么办我受不了没有孩子在身边的寂寞。我的一生就是为了他而活着。这以后我打扫房间为谁住我做好菜好饭为谁吃”流着泪，她用手不停地拍着脑门“谁都过得比我好。我一事无成，现在退休了，没人能看得起我。老伴也忙他的工作去了。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啊”
丁老师坐一会又站起来走几步，然后抽出放在沙发前小桌上儿子前几天寄来的信，两眼发直，双手紧紧地攥着这些信纸贴靠在胸前，就好像那是她的儿子。她昏昏沉沉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一迭声收购废品的吆喝声猛地惊醒了她：“有旧电视、旧录音机的卖有旧书本、旧报纸的卖”她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手里捏着孩子的信，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望。一辆废品收购车上已装载了一些旧家用电器和书报杂物。那收购员仍扯着嗓子大声地不停地吆喝。忽然，她好像受到什么启示，自言自语道：“我也是废旧物品了我没用了我也该被回收了”
这天夜里，她自沉于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中。
点评：
目前，城市中的不少家庭由三到四个成员组成。子女长大，外出学习、工作，以至成家，一般都脱离了父母，就像幼鸟羽翼丰满后飞走，旧巢中只留下孤独的老鸟一样。有些父母一时还不能适应这种变化的生活状态，在一段时期内会产生较强烈的孤独感、无助感、思亲感，严重的可出现抑郁、焦虑，即所谓“空巢现象”。本案例的主人公丁老师就是陷入这种心理状态中不能自拔，从而导致心理危机发生。
初步分析，一是她的前半生经历比较坎坷，心灵受到过太多的伤害，影响了她的性格；二是她把母爱发挥到极致，从来没有关注到孩子的心理成长阶段，至死不肯放松对孩子情感和行为上的依恋关系；三是刚刚退休，没有安排好自己退休后的生活设计，生活内容空虚；四是围绕孩子考大学的问题一直缺乏较为合理的认识，期望值过高，且又不能正视现实，从而跌入强烈的失落、内疚、自责的不良情绪控制之中。长时间抑郁焦虑的情绪状态又使她不能接受孩子长大已有独立意识的这个现状。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一种支持力量帮助她斩断这个不良认知的恶性循环，以致精神痛苦到极点，以轻生去应付改变了的世界。这恐怕就是丁老师悲剧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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