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依依不舍地追到了今生。看看周围那些家有千金的父亲们吧，女儿吃他们的饭，花他们的钱，惹他们生气，和他们顶嘴。有了男朋友以后，他们在女儿的心目中更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了。但他们全不在意，照样绞尽脑汁做女儿爱吃的饭菜，千方百计让女儿开心快乐。他们为女儿付出着所能付出的一切，却不求丝毫回报。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一种情感啊，难道就因为父女是跨越了生死轮回的一种缘分吗？
１３年前，北京的阳春三月，天空又高又蓝，一片片白云有如天鹅的翅膀；白杨树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鲜亮地闪着光，在枝头轻轻摇曳着；松软的土地上长出了新草，苦菜开着金黄色的小花。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女儿便在这呼唤声中到来了。
那一年，几个朋友的孩子也相继出世，所以，养孩子成了酒桌上的主要话题。说得最多的是性别，有人喜欢男孩，因为儿子体面，既可传宗接代，又壮了家威；有人喜欢女孩，因为女儿体贴，小鸟依人，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当然，这些话只在孩子出世前有意义，孩子一落地，不论是男是女，全是一块宝。
做母亲的偏爱女儿，是情理中的事，因为女儿小时是她的影子，天真烂漫地逗她开心，长大后又是她的一个伴儿，陪她聊天、逛街、买东西，还给她搓澡。但做父亲的也偏爱女儿，就要有一点牺牲精神了。若是儿子，他会陪你下棋、看球、玩战争游戏，但女儿不会，女儿的兴趣和她妈妈是一致的。母女俩一出门，留给你的只有孤独。
太太怀孕时，我有这份心思，但一直深藏不露。她问我：“想要男孩还是女孩？”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男孩，那是我们岳家的一条根，还指望他写家谱呢。”太太就神色紧张，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惟恐生错了性别。预产期前两天，折腾了几次的太太被送进了产房。当天２２时３５分，一个小护士从产房走出来对我说：“生了，是个女孩。”我心里一阵窃喜，却故意不动声色地说：“谢谢。”不一会儿，太太也出来了。她拉着我的手，一脸惭愧地说：“对不起，你得自己写家谱了。”
三天后，我和女儿见了历史性的一面。一个小小的生命，让我走进了崭新的时代。现在，女儿已经１３岁了。女儿１３岁生日那天，太太又拿过去的老话问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依然嘴硬：“当然是男孩。”她笑了：“那我怀孕的时候，你翻着字典取的那些名字，为什么都是女孩的名？”
我的确为她腹中的孩子取了不少非常女性化的名字，尽管那些名字都很美，但当女儿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它们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义。我问父亲，父亲沉吟片刻，说：“春天生的，就叫‘春’吧。”春固然美好，但太广阔了，广阔得遥不可及。春天包容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各种各样的生命都从这里启程。把整整一个春天都聚拢在自己名下，霸气有余，仁爱不足，女儿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人。母亲说：“那就叫‘花’吧。”花好月圆，花红柳绿倒是一番好景致，只是多了些张扬，少了安详。况且，以“花”为名的人比比皆是，何必再去凑热闹？
一连几日，我苦思冥想，却找不到一个字可以送给女儿。楼前花园里的桃花开了，明媚鲜艳，一派蓬蓬勃勃的好春色。我折了一枝，插在花瓶里，放在女儿的枕前。女儿睡得很安稳，均匀的呼吸薄得像纸。她太娇小了，但她会长大的，她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
也许她会毫不费力地读完大学，年纪轻轻便有了成就。那时，会有鲜花簇拥着她，会有掌声在她的周围响个不停。那时，她会在一片辉煌中陶醉吗？会从此飘离脚下的土地吗？也许她根本不会那么轰轰烈烈，她只是把该做的事做得尽量好些罢了。她的头上并没有耀眼的光环，所以不必担心她会在一片金光灿烂的浮华中迷失自己。
女儿不一定非要出类拔萃，不一定非要身居高位，只要她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尽自己所能做事，就无负我望了。花有花的艳丽，叶有叶的朴素，假如开不成一朵好花，做一片朴素的叶子不是也很好吗？鲜花总要有绿叶衬托才显出娇艳，而叶没有花的陪伴同样是一道好风景。 我决定给女儿取名为“叶”。三月的叶子，是新叶。
新叶慢慢长大，成了我的一条小尾巴。她和我说话时，总是连续不断地使用着逗号。终于出现一个句号了，又投入地唱起歌来，还教我唱。我哼哼呀呀地学唱了，她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吃了那么多饭，怎么一点劲儿都没有呀！”还要猜谜，说首尾相连的词语，或者讲她见到的趣事。
假如周末没事，我们就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去登山。绕过一座寺庙，穿过一片松林，眼前出现一个岔口。一条是干涸的山涧，崎岖陡峭，布满乱石；另一条是平坦的土路，蜿蜒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走哪一条呢？”女儿问。
“有石头的路不好走，但离山顶近；没有石头的路好走，但离山顶远。你自己选吧。”我说。
女儿选了山涧，她急于到达山顶。
因为脚下尽是石头，走起来一滑一滑的，我们走得很慢。没走多远，女儿就不耐烦了，懒洋洋地说：“我要休息。”我说：“那你先跑到前面去，我慢慢追你。”她想了想，同意了，鼓足力气向前猛跑，远远地把我甩下后，坐下休息。
就这样，我们很快到达了山顶。女儿小脸通红地对我说：“爸爸，你好辛苦啊，我歇了那么多次，你一次也没歇。”望着女儿天真烂漫的样子，我的心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不出门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学习。一间不大的书房，被我和女儿共用着。女儿天天有作业要写，有时写着写着就漫不经心起来，然后将赖胳膊赖腿的一篇文字拿了让我检查。我生气，要她擦掉重写。于是，那张干净整洁的书桌上，就到处都是橡皮擦出的污物，像一条条黑色的小虫子。
我喜欢整洁，每当女儿收了摊，先要角角落落地搜索一番，将那些小黑虫打扫干净，然后再接着使用那张桌子。有时写作的灵感分明闪现着，可桌子打扫干净了，它也悄然隐没了。这是令人懊恼的事。所以再有灵感出现时，我索性躲到餐厅或者阳台上去。餐厅有水果的香味，阳台有花香，我在这两个地方倒容易进入状态。
我读的是心仪的书，写的是喜爱的文字，所以不在乎是什么地方，只要洁净，不嘈杂，随便哪儿都能入境。这样，我的书房就渐渐成为女儿的天下了。她大模大样地坐在我那把皮转椅上写作业，将小黑虫弄得桌上桌下尽是。写完了作业，就在桌上拼图、剪纸、做手工，有时还打开书橱，翻看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厚书。字看不懂，她就看里面的插图，看一会儿，愣一会儿神，然后到阳台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她这一问，我的思路就断了。我想对她发火，可看她那样虔诚，又没了火气，就干脆丢了笔，给她讲那一幅插图。她听得满意了，就又拿来《十万个为什么》让我讲。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说：“咱们下盘棋吧。”她也同意，拿了围棋，很认真地和我走五子连珠。
书房被女儿占用了，又被她占用着时间，心里百般无奈。可一想到做学生的辛苦，烦乱的心绪又变得软软的，一不留神，就走出一着错棋来。女儿立马欢呼起来：“哇！爸爸，你又输了。”
女儿是我心上的一片暖晴，因了女儿的快活，我也快活，这快活朴素得像叶，有一缕清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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